文 | 林毅
在我五岁的那年，村里有了第一辆拖拉机。那是个遥远的村庄，没有乡村公路，拖拉机顺着河床开进村。全村男女老少都跑了出来，鹅鸭一样仰起脖子，张望着这头冒着油烟的怪物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。
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，跟着人群看热闹。只见穿着咔叽布的宋老二从拖拉机上神气地跳下来，他搓搓双手，朝大步迎来的村书记走去，书记一把握住他的手说：“老二你厉害，能把铁牛驯服了！走，到家里喝酒！”那天中午，宋老二受到了公社领导的招待标准。
说起宋老二，那也是苦命的人。他母亲去世得早，兄弟四个一般大，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，至今哥几个还没有一个成家立业的。大队看这家人不容易，加上村支书跟他家有点远房亲戚，就让老二去学习开拖拉机。老二话语虽少，人却很聪明。在那一期驾驶员培训班上，他是全公社第一个拿到驾驶证的，也是最早把拖拉机开进村里的人。
灵花是王富贵的闺女，正如她的名字，真是水灵如花。红扑扑的脸蛋，水灵灵的大眼睛，方格褂蓝裤子，走起路来马尾辫左右摇摆。一阵雪花膏的味道飘过，让那些大龄青年，恨不得拔出眼珠子，在背后说上半小时浑话。因为这，媒婆没少往她家跑。有人说她家墙头上不长草，都是让小青年爬墙头爬的。但这只是一厢情愿，媒人和大龄青年，都被灵花娘给撵出来了。对外放风说：“俺闺女最起码也要找个说城里的合同工，庄里的青年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！”让谁也想不到的是，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宋老二，自开着拖拉机进村的那一刻起，灵花就心有所属。并对她娘说：“宋老二就是俺要嫁的人！”
本来指望闺女选个好人家，挣个彩礼，结果灵花却选了个既穷又大的人。灵花娘一哭二闹三上吊，啥法也不好使，闺女就是王八吃秤砣----铁了心，只好说：“女大不中留，留来留去留出仇”，只好随她。
出嫁那天，宋老二开着拖拉机来到灵花家。他把一挂200头的鞭炮，挂在门口那棵梧桐树的枝丫上，鞭炮一响，立马引来了大人孩子。人逢喜事精神爽，老二给乡亲敬烟、分糖和瓜子，大嘴都咧到脑后。
岁月荏苒，时光缓缓地流淌。1988年，我到潍坊上学。中秋节学校放了两天假，到县城时，已是中午12点，到镇上的车要下午4点发车。想想还要等4个多小时，我归心似箭，就到邮局给宋老二的儿子，我的少年伙伴猴子打了一个电话，这时他已经开拖拉机好几年了。我跟猴子说，自己在县城，现在没有跑乡镇的客车，能不能来县城接我？猴子说：“别着急，半个钟头就到！”
我在车站附近吃了一碗面条的功夫，猴子就开着12马力的拖拉机来了。我坐在驾驶座的右面，两人一路说笑着就回到村里。
到了庄头，老槐树下有好多乘凉打扑克的乡亲。不知是我沾了大城市潍坊的光，还是拖拉机的光，乡亲们一并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。我人五人六的抬起右手，向大家致意，虚荣心得到了一丝满足。至今想起来，那次回家，是我最拉风的一次。
后来，我进了一家银行工作。有年冬天，宋二叔开着拖拉机曾来找过我一次。他对我说，现在跑运输拖拉机干不过汽车，他想贷款买辆汽车，问我能不能找领导审批，并说要请帮忙的人吃饭等。我说二叔您不要客气，现在国家鼓励勤劳致富，只要合规合法，正常程序贷款，很快就能批下来。宋二叔用贷款买了汽车，家里的日子那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。
去年春节，我跟在省城做生意的大兵聊天，又说起那次“荣归故里”。大兵说：“唉，别提了，2012年我开着奔驰回村过年，故意把大门打开，以为村里人要来看热闹呢，结果却遭到了冷落，村里见多识广的人可多了，在深圳打工的刚子说，他连凯迪拉克也开回来过，别说奔驰了。”那一次，显得落寞的大兵，不再在我面前高傲，并对我说起了第一辆拖拉机进村的场面。原来那一年，6岁的他也拖着鼻涕挤在人群里，激动地看着那头雄赳赳进村的“铁牛”，这成为他的一个心结。
时光匆匆而过，当我再次推开故乡的大门时，私家车像路边的树木。拖拉机也被农用三轮代替，在村头碰到两位老者，聊起当年的拖拉机进村，老人眼里放着光芒。就在这时，宋老二的孙子驾驶一辆宝马车过来。这小子染着红头发，脖子上带着金项链，手上带着一个大戒指，甜甜地喊了我一声“叔”。车上的宋老二和灵花也跟我打了一声招呼，并说：“大侄子回来了，用车就吱一声，自家车方便！”说完，宝马车呜的一声，消失在旷野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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